一个女孩领着几位志同道合者,钻进了茫茫的戈壁、穿越“死亡之海”罗布泊,历尽千辛万苦,到达那座沉睡已久的古城——楼兰。
我要去楼兰。
由新疆乌鲁木齐途经吐鲁番之后就再没有路了,从龙城、土垠进入罗布泊到楼兰古城,令朋友们谈虎色变,大家争相向我提供风险离奇、毛骨悚然的传闻,似乎我今生此去就再难返回了。在弟弟的那个音乐酒吧,聚集了关心我的挚友们,每一双眼睛都在热切期盼我说“不去了”。
几年前,在南疆库尔勒市的那间光线昏暗的博物馆里,墙上挂着一幅洗印很一般的图片,一座经过千余年风沙雕琢的大型雕塑——楼兰古城。凝视着楼兰的废墟,有种莫名状的冲动和力量,潜藏在我心里,并且悄悄引导我。那是个极残酷的诱惑,命运的驱使和对生与死的放逐,我内心深处强烈的愿望势不可挡。
楼兰古城正等着我。
导演文利自告奋勇要陪我前往,并且带上了他那套价值百万的摄影器材、灯光设备。弟弟为此也卖掉了他心爱的酒吧,解散了他的摇滚乐队,朋友们也纷纷慷慨解囊,场面极其悲壮,又令人振奋,无数个日子的心动终于换为行动,整装出发。
告别北京,好像在和我们的生命告别一样。在机场,我已经走进绿色通道,弟弟在身后深情地唤了声“姐姐”,他招手示意让我出来。
“我想拥抱你”,弟弟张开双臂抱紧了我,他说完“一路多保重”后,飞快地逃出了候机大厅,不见了。我镇定自如,心静如水,这是一个探险者永远不变的表情。在转身的瞬间,我,潸然泪下……
在乌鲁木齐市,我租了两辆吉普车、一辆大卡车。1000多公里无人区,水和汽油是最重要的。卡车上排列着水桶、油桶,还有米、面、蔬菜、鸡蛋和两只绵羊,锅碗瓢盆帐篷被褥全带齐了。
我们的向导、63岁的地质专家赵工检查完发电机和卫星定位仪,司机也检查完汽车的各种仪器仪表,一切正常!
我们像吉普赛人一样开着花花绿绿的大篷车出发了。
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端、罗布泊西北岸的楼兰古城,曾牵动过多少考古学者和探险者的心。当古代楼兰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时,竟被人们遗忘了近两千年。我们沿着这条昔日的丝绸之路,向干涸的罗布泊,向湮灭的楼兰古城走去。
三部车像蠕动的甲壳虫在红的、白的、绿的五彩山中穿行。
库鲁克塔克山像一道屏障自西而东横贯在我们眼前,我们要从这里由北自南纵穿而过。在库鲁克塔克山的注视下,我才知道我们已经走出了多远。
白色的吉普车陷进沙土里,大家纷纷下车,七手八脚砍伐枯死的柽柳铺垫在车轮下,我们分散在车身两侧憋足了劲推车。车疯牛似地冲出了危险地带。
空旷的山谷,拢起一堆篝火,干燥的芦苇、柽柳烧得很旺,一只大铁锅支在火中央,摄影师大段饶有情趣地给我们做饭炒菜,谁也没想到用水去洗菜淘米,因为大家都很清楚,进入无人区,水就是生命的保障,前面,路还很远……
我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,捧着碗,筷子在途中丢了,不过,没关系,折断柽柳枝就有筷子用了。眼前的情景,让人想起洪荒时代的野人,我们的心态已回到遥远的目蒙昧时代,让自己都为人本性的东西得到表现而感动不已。
夜,静得骇人。
赵工将冒着火星的木炭埋在沙里,上面铺着毛毡,四顶帐篷围成一圈支在热热的毛毡上,这就是我们临时的家园。
深夜,风声唿哨,不知什么缘故,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稳。风中传来由远而近的声响,大卡车上的绵羊或许是受到什么惊吓,急促地喘叫着,我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帐篷边。向导赵工打着手灯钻出了帐篷,这时,一阵噪乱的声音,渐渐远去。很快,四周又恢复了平静。夜半的骚乱,使我难以入眠,侧耳隐约听到时远时近的脚步声。
第二天,大家起得很早,一夜莫名状的惊扰使大家都没能休息好。帐篷周围我们发现了很多动物的足迹。司机陈师傅神色慌张地在苇丛中边跑边喊:“有!……有两只狼!……”他在帐篷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发现了脸盆大的泉眼,有两只狼在泉边喝水。
芦苇丛中的泉,只有洗脸盆那样大,水,一滴一滴地流着,很咸很苦。赵工告诉我们,20年前,他带地质考察队来到这里,泉眼旁有一座白色的山,他给取名叫“白石泉”,方圆几百公里这是唯一的水源。我们占据了野生动物赖以生存的泉水。
我们赶紧收拾帐篷,费了很大的力才将给养车挖了出来。三部车缓缓地开出了白石山口,白石泉顿时热闹起来。黄羊们飞速奔跑,野骆驼不急不忙迈着步子,几只狐狸最先到达泉边抢占有利位置。昨夜,当我们点燃篝火时,这群动物也许就在附近的草丛中窥视我们,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也会到这泉水边宿营,直到火熄灭,它们才忙不迭地涌向泉眼,有些动物甚至从几百公里的远处来到这里。我们虚惊一夜。
大自然中有很多道理不为人类所知,我们接近它,却往往不能理解它,看到这些缺水少食的动物们,也许只是生存环境的不幸,但它们是自由的,至少,不像圈在动物园笼子中的动物那样地无奈吧!
离罗布泊不远了。
翻过库鲁克塔克山,汽车在干涸的河谷行驶。这里没有一滴水,洪荒时代曾发过多次大水,将周围冲成扇形台地。河谷一直拖着我们进入被称为“龙城”的地方———雅丹地貌。这是大自然力量的象征,让人迷离所在,脚下无路可走。雅丹地貌如耸起的龙脊,贯列在荒漠中。
汽车嘎然停下,我们下车推行。自古以来,人们无法逾越大自然设置的屏障,带着嗟怨和叹息,无奈地从它身旁绕道迂行。
夜宿罗布泊。
大家开始埋锅生火,准备做晚饭。风,愈刮愈猛,赵工将帐篷拴系在大卡车上,怕它被风卷跑。晚上九点多了,西天的太阳还有一丈多高,罗布泊的夕阳泛着青光,给我们一脸的严峻和冷漠。
我们被罗布泊盐碱地上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石头吸引住,这里遍地是闪闪发光的石英石、鸡血石、蛋白石、玉石、燧石,更令人惊喜的是,还有许多玛瑙混杂其中。我们如同进入珠宝世界,拣拾各自喜爱的玛瑙奇石,但又不堪负重,只好选择一些不忍丢弃的珍品以作纪念。
厚厚的大帐篷里又支着一个小帐篷,就这样,仍抵挡不住风沙,我们的碗里是米饭和沙粒各自参半,咀嚼时发出“嚓嚓”的声响,每个人发几颗大蒜头,刺激着大家的胃,才将“沙饭”勉强艰难地咽下。
赵工整夜坐在帐篷外守护着我们。
罗布泊的太阳总是晚寝早起,或许眷恋的不是无垠的荒滩,而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拓荒人,并替他们驱走漫漫长夜中的担惊受怕。在2000多年前,曾有过无数的商旅驼队,沿着罗布泊岸边的丝绸之路东进西出,驮载着历史文明传播四方。
三部车朝罗布泊的湖心开去。
汽车在隆起的盐壳上剧烈摇晃着,风沙肆虐的“死亡之海”,是一块望而生畏的生命禁区。
汽车开进罗布泊的湖心。烈日当空,风吹起沙土和盐屑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。白天温度43℃,夜间-4℃,受到不同温差的洗涤,万幸,无一人病倒。离楼兰古城只有40公里了。我们坐下来休息片刻,细沙像水一样从身旁流走,一波连一波,与风共舞。
当罗布泊的漠风停止咆哮,沙浪平息时,罗布泊陷入旷古的沉思中。远处,从地壳里钻出一根根笋尖,又像破壳而出的雏鸟,晃动游弋着。地壳被掀开了似的,一幢幢楼宇冉冉上升,四周是一片翠绿的帷幄。几叶扁舟,有人摇动着舟楫,在水榭亭台之间穿梭往来。眼前乍现的景观,仿佛是天上仙境,又像是在梦中才有过的桃花源。然而,当我们凝视舟上渔家女的倩影,几乎目睹到她眉黛下清秀的面庞时,身着轻纱、手提陶罐在湖边汲水的姣美女子,也不知何时离去。渐渐地,红砖碧瓦,烟村栖霞都在缥缈幻化中隐去。
奇异的海市蜃楼!难道是罗布泊对昔日的眷恋吗?莫非是让我们沉思这历史上的不幸?我们带来的那只绵羊从大卡车上跳了下来,疯狂地朝着海市蜃楼奔去。我们不知道在它的眼里,是否看到了比我们看到的景致还要绚美的仙境,那片茵绿的草滩上是否还有一群雪白的羊群在等待着它?
我们的给养车在罗布泊湖心安营扎寨,两辆吉普车轻装随我们前往楼兰古城。
给养车司机默默地注视每一个将去楼兰的人。他清楚:前面的路程更艰难更危险,大卡车是无法行走的。在不到一公里的地方,是探险家余纯顺殉难处。
我们与司机依依惜别,热泪满眶。
车从隆起的盐垡上迤行。
车在嶙峋的丘脊上缓行。
历史上的驿道不复存在了,路,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,40公里的路程,汽车竟开了4天。
眼前是5米多深的断崖,汽车迫停在雅丹台地上。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搁浅在荒漠孤台。人的力量和智慧也达到了临界点,人们会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和自我挑战极限的欲望,朝楼兰古城走去。
望远镜中楼兰古城隐约可见。
残阳如血,楼兰古城肃穆地矗立在荒漠中。卫星定位仪测定:东经89°55″00″,北纬40°30′00″。
残垣断墙之顶的天穹是那么蓝,那么深邃,夕阳在迷宫一般的废墟里找寻流逝已久的故事。城内的烽火台历经千余年风尘之后,还以一种永恒的姿式伫立着,静观无数个黑夜和白天里所发生的一切。这是一座掏空了灵魂,没有任何生命的死城,一派荒凉、凋蔽。历史的风景湮没在黄沙漫漫之中,我们不知道这里曾演过的历史是悲剧还是喜剧?
公元前二世纪初,楼兰一带尚处在匈奴势力范围内,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,于公元前126年经由楼兰返回长安。汉王朝为巩固对西域的控制,保障丝绸之路的畅通,派军队将匈奴逐出楼兰地区。汉武帝天汉元年,自敦煌设亭障至楼兰一带,并在之后设西域都护府,开始在楼兰地区开辟屯田。
西汉元凤四年即公元前77年,楼兰王依附匈奴势力,对丝绸之路中道造成威胁。汉王朝遣派傅介子攻破楼兰刺杀楼兰王,并改楼兰国为鄯善国,立太子尉屠耆为楼兰王,并将都城迁徙至扌于泥城。楼兰更名迁都后,作为军事、屯田,以及丝绸之路交通要枢的作用楼兰城并没有废弃,一直持续到公元四世纪的西晋时期。
烽燧的西南是“三间房”遗址。这座100多平方米的房屋,建筑在一块高台上,三间房正中的一间要比东西两间显得宽大。本世纪初,瑞典人斯文·赫定曾在东面一间房内发掘出大量的文书木简。从三间房西厢房残存的大木框架推测,这里昔日曾是城中屯田官署所在地。
继续向西,是一处大宅院。院内,南北各有三间横行排列的房屋。在古城中,这座院落的建筑也是比较排场的。相形之下,大宅院南面的房舍多数是单间矮小、散杂而破败不堪。如果根据出土文书推测,三间房毗邻的框架结构房屋是楼兰城的官署遗迹,那么,面前低小的房屋,是否在无言地暗示,这里曾经不仅有上下阶层的对比,甚至也有贫富悬殊的差异?
如果说,魏晋时出于政治或经济上的缘故,新开辟丝绸之路改道它行,那么,在丰沛水源滋润中的楼兰古城依旧绿茵遍野,楼兰人是不会迁徙他乡的;如果说,这里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,那么,兵战之后,人们也会重建家园。只有在水资源减小、上游河流改道而又无法改变的自然灾害下,才是人们弃城逃走的原因。而在弃城之前,楼兰人曾为疏浚河道,作出了最大限度的努力和尝试。
据《水经注》记载,东汉以后,由于当时塔里木河中游的注滨河改道,导致楼兰严重缺水。敦煌的索劢率兵1000人来到楼兰,又召集鄯善、焉耆、龟兹三国兵士3000人,不分昼夜横断注滨河引水进入楼兰,缓解了楼兰缺水的困境。但在之后,楼兰古城最终因断水而废弃了。这是一个缓慢的痛苦过程。
当公元四世纪中的某一个忌日,人们最终弃离这块沃野时,袅袅的炊烟在楼兰上空永远地消失了,弥漫荒漠的风沙送走了楼兰人最后一个黄昏……
楼兰古城,都是因为你神秘的诱惑让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,也又因为你神秘的困惑黯然离去。
墙垣、烽燧、三间房,与天色幻化为一色昏黄。下午一点钟,我们退出楼兰古城时,身后10米远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。楼兰消失了。
防止人员走散,我们手牵手摸索探路,卫星定位仪帮助我们找到了吉普车。大家太累太倦,个个东倒西歪在地上睡着了。
给养车和司机平安无事。三部车早已归心似箭,逃似地远离罗布泊。
赵工测出风力是11级,他说这鬼风百年不遇一回,如果再延误一小时,我们的车现在正像气球一样飘在罗布泊的上空。大家说,胆小鬼昌平,你让我们躲过了这场灾难,来,喝酒!为我们没有成为罗布泊的“景点”干杯。
我知道他们所说的景点,是指探险家余纯顺殉难处的墓碑和科学家彭加木的墓碑;我还知道,返回吐鲁番,要穿越很长一段路途的无人区……